1957年的王造时
──建国以来法学界重大事件研究(十)

冯英子
  1959年5月,复旦大学教授、抗战时期闻名全国的“七君子”之
一王造时先生,在上海市政协一届始次会议上作了书面发言。指出:
社会主义的民主是法制的指导原则,而社会主义的法制是社会主义民
主的体现,也就是它的内容。民主的原则,靠法律的制定,形成为公
共遵守的行动规范,并且靠法定的机关来具体执行。因此,闻名今天
要扩大民主,就必须健全法制。对于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的关系作出
这样深刻而准确的论述,这在当时还是不多见的。但他的一蹶不振,
实始于此。

  全国解放后,七君子中的几位君子,都到北京去做官了,王造时
却受到了冷落,把他放在上海,投闲置散,据说原因是王造时曾经反
苏,反苏,当然即是反共。

  原来在1941年4月13日,苏联和日本签订了一个中立条约,在这
个条约中,苏联承认日本在中国东北的利益,而日本则承认苏联在外
蒙古的利益,说穿了,他们把中国的土地,作了一次交易。这时中国
的抗战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王造时他们的救国会是以抗战九·一八
事变为中心的,苏联承认了日本在东北的利益,肯定了伪满洲国,还
要救国会做什么呢?当时在重庆的救国会干部,他们觉得不能不表示
一点意见,于是公推王造时起草一封书信。被邹韬奋称为“天真浪漫”
的王造时,欣然命笔。

  这封非常婉转地向斯大林表示对苏日中立条约遗憾的信件,由王
造时起草,由张申府改定,由沙千里抄写,一式两份,一份由王造时
送交当时国民党的宣传部长王世杰,一份由沙千里送交苏联驻华大使
潘友新。在信上签名的,共有沈钧儒、章乃器、史良、李公朴、沙千
里、张申府、刘清扬、胡子婴和王造时等九人。

  不料苏日中立条约仅仅是斯大林的一种策略。后来事实证明,当
日本人想通过苏联向盟国求和时,苏联不失时宜地对日宣战,迅速击
溃了关东军,迫使日本无条件投降。因此,对苏日中立条约的意见,
被认为是一种反苏反共的意见,而且很快推到了王造时一个人身上,
甚至说是王造时拿了国民党的钱,于是王造时这个君子,只好缩在上
海了。1949年,史良离开上海到北京去工作时对王造时说:“党对你
有点误会,将来可以慢慢说清楚。”王造时也心照不宣,为自己定下
了一条规矩:少说话,少写文章。

  到了1956年2月,王造时到北京去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上海市委
统战部长刘述周劝他积极一点,王造时提到了那封信的事,刘述周劝
他同各方面多谈谈,讲讲清楚就好了。有一次在沈钧儒家中聚餐时,
当时在场的有史良、胡愈之、千家驹、闵刚侯等,王造时又提出了这
个问题,很不满意由他一个人来承担责任。史良说:“好了好了,不
要再说了,衡老(沈钧儒)听到此事就痛心。这件事情当初是我们大
家做的,由我们大家负责任,不能由你单独负责任。这时政治上的一
个错误。”接着,在座的都说,现在说清楚就算了。到了3月27日,
周恩来接见王造时,王造时谈了那天会上的情形,周说历史问题大家
说清楚就好了。周同他谈到了救国会,认为救国会过早结束,有点可
惜,可以恢复起来嘛。

  这对王造时的鼓舞很大,后来在上海的宣传工作会议上,上海的
政协会议上,王都就民主和法制问题,作了发言。1957年6月12日,
他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恩来总理:二月下旬我晋京
参加全国政协,三月间与统战结果,得将1941年日苏互不侵犯协定所
引起对我的误会及其所涉及的是非问题,相与澄清,多年来私衷的感
惑,为之豁然一爽。最感幸的是你在万机待理之中还邀请我作一诚谈,
你那冲旷的襟怀,诚挚的态度,殷切的期待,尤其是那种为国家为人
民谋虑的苦心,使我深深感动,永不能忘。您提出我来北京工作及恢
复救国会各节,我定当从祖国的需要上慎重地加以考虑。同时,请您
接受我至诚向往之忱,随时予以指教,使我更能够为社会主义建设辛
勤工作,无负盛意。

  两月来,在毛主席和你大力号召下,各地逐渐展开了鸣放和整风。
作为一个开国的党,主动地、及时地发起这么一个全面揭发公开批评
的运动,来积极领导全国人民踏入一个崭新的扩大民主生活的阶段
──这在人类历史上算是第一遭,最具体不过地表示了党的无私和党
的魄力。而您在杭州关于拆墙的谈话尤其是一种有力的形象说明,鼓
舞了千百万人民,鼓舞了我。

  我对这个问题曾经百回深思,切感到两点最根本:(1)鸣放的
推行必要有步骤;但基层问题最多最严重,作为整个运动来计划,放
鸣的重点应当放在基层上。(2)解决矛盾,必须由端正思想入手,
但为了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这次运动似应掌握一个总方面──就是
进一步建立社会主义的民主法治秩序。这两点看法,我最近在上海市
的宣传工作会议及政协会议上,分别提了出来,看到也就谈到,但不
知所见果有当否?兹检陈发言两纸,乞正。

  今天一切离不开党,只有党才能领导我们一齐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因此,爱党爱国的人都诚心热望着党整风彻底成功,更好地领导我们。
上面建议的两点在推行中,都必然是极复杂,极艰巨。首先必然依靠
党的坚强领导。目前党的威信正在高涨,即使有一些过激过偏甚至有
错误的言论,亦无足畏,予以恰当纠正之后,似应迅速鼓励大家继续
大胆揭露矛盾,则更足见党有雅量而且得人心。我个人如由可效绵薄
之处,望不吝随时函命。

  让我向你表示诚挚的谢意,并向你致最景仰的敬礼。王造时上。”

  可是,就是王造时写出这封信的当天,上海法学界座谈会上,开
始对王造时进行批判了。有一份由笪移今、张汇文、何海宴、刘焕文、
潘念之、傅季重、田汝康、吴常洛等十个人署名的《揭露王造时反动
言行的实质》文章中,揭露王造时有三个内容:

  第一是反苏。除了上面在苏日中立条约上对斯大林表示遗憾的那
封信外,还有一点王造时是拉斯基的学生,而且翻译过拉斯基的作品。
拉斯基是英国费边社的执行委员,属于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他们不
承认阶级斗争,主张缓进、一点一滴地改革,因此是反苏的。费边社
反苏,拉斯基当然反苏,王造时岂能不反苏?这本来是一种奇怪的逻
辑,可是我们长期在这种逻辑控制下,王造时当然也难逃此劫了。

  第二是主张资产阶级的民主。据说:“他一方面大肆宣扬资本主
义民主和法治,说什么美国的法治是认真的,很多东西都值得我们学
习,他极力支持右派分子杨兆龙所主张的资本主义立法路线来反对社
会主义的立法路线,用资本主义国家的法治经验来制订我国的重要法
典;另一方面他坚决支持章罗联盟所拟订的反动科学纲领。”据说:
王造时之所以这样做,“实际上就是企图用资本主义制度来代替社会
主义制度,从而达到资本主义复辟的阴谋。”

  第三是从组织上玩弄争取群众的手段。据说“他以登高一呼的姿
态,披着为法学讲话的伪装,主张老法学人才归队论,挑拨这些人对
党和政府的不满。”

  根据上面这些逻辑,他们认为“王造时就是这样有纲领、有计划、
有组织地向党向人民进攻。”

  当然,恢复“救国会”,也是王造时的一大罪状。

  复旦大学也是一个战场,复旦由一位有名的教授,一连串向王造
时提出了十几个问题,其中非夷所思地说王造时阻止女儿王海若入党,
说王造时指使陆怡去指控《新闻日报》夜班编辑部等等(这里我要加
个注,当时《新闻日报》夜班编辑部我在负责,从不曾听说有此等事
件)。想象的丰富,使王造时无法回答。

  6月22日,王造时又一次写信给周恩来求助,可是这时反右的方
针已定,王造时再有什么办法也无法逃过这场灭顶之灾,他终于被划
为右派。从教授的位置上跌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当然在劫难逃,说
他同复旦另一姓潘的教授,组织一个第三党,把他打成反革命一分子。
后来在狱中患病,被当作囚犯送往瑞金医院抢救未成而死亡。据瑞金
医院的医生告诉我,王造时弥留之际,还在喊着:“毛主席救救我!”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王造时先生
始终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一个民主与法制的追求者,1957年他
写给周恩来的信中,念念不忘的就是要建立社会主义民主法治秩序,
以作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他的法学观点,本来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但是既困于谗隙,又厄于反右,十年浩劫之中,竟致含冤莫白,被迫
致死。总计他的一生,先后四次入狱,然而不死于法西斯主义者之监
狱,却死于“四人帮”之手。国民党说他是“危害民国”,而“四人
帮”说他是“反革命”,今日回顾这段历史,正使天下正人君子,为
之扼腕叹息!

               (作者单位:《新民晚报》)

  说明:* 本文引自《法学》杂志1998年第3期。      **本文由Weixin先生录入并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