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致读者

贺卫方
(本文系作者担任《中外法学》主编后为该刊2000年第1期写的前言)

  寒风劲吹,细雪飘零,燕院里一片隆冬气象。时在农历己卯岁末
——按照中国传统的历法,这只是六十年一循环中平常的一个冬季。
然而,由于在近代化过程中,我们接受了基督教的历法,按照这种历
法,己卯之冬乃是第二千年与第三千年相交替的时节。这一下就变得
意义重大起来。冬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包括许多中国人在内,全世界
都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迎接新的世纪和新的千年。历法之于人心,作
用之大,实在超出了我们的想像。“时间是什么?”圣奥古斯丁无言
以对。

  也许,最令人感到时间流失的标志之一,便是那些定期出版,不
断累计的各种连续出版物。当然,这里的计算时间的方法仍然是西方
式的——从一到无穷多,一直朝前走,决不回头,也决不循环。这种
时间观念肯定会让我们的古人大感困惑的。

  《中外法学》的前身叫《外国法学》,1988年起改为现名。作为
北京大学法学院(及其前身法律学系)的刊物,在过去的十一年间,
为我国的法学发展以及法律制度的改进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俗话
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刊物的编辑何尝不是如此?在新的一
年到来的时候,新的一届编辑部成立了。虽然各种工作大致上依旧按
从前的方式运转,不过大家还是以能够从事自2000年起刊物的编辑工
作而有一种兴奋感。我个人尽管曾经做过编辑,甚至当编辑时还有过
某种厌倦心态,但此次“重做冯妇”,仍不免要好好干一番的决心。

  经过认真的讨论,编辑部的成员们对刊物今后的编辑方针有了很
多共识。大家一致认为,新的编辑部要把过去本刊以学术为重的传统
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以学术为重意味着在选文以及编辑的各个环节
上把学术水准的考量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我们将坚持编辑立场中立
的原则,尽管大多属学者与编辑一身二任,对某些问题有个人的观点
,但我们强调不以个人学术观点取舍稿件。本刊由北京大学法学院主
办,编辑均为本院教师,但这并非一份同人刊物,我们坚持园地开放,
内外平等。我们在栏目设置上采取形式化标准,将所有文章分作“论
文”、“评论”、“判例与研究”、“新书简评”共四类,并相信这
是一种更为合理的划分。考虑到学术文章的性质,我们对文章的篇幅
基本上不予限制(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超过20万字的文章确
实碍难接受)。另外,我们将逐渐设计一套规范合理的注释体例,从
而力求对我国的学术规范化有所贡献。

  以学术为重也意味着我们追求与政治话语不同的学术话语。在改
革开放以来的二十年间,一些思想解放的法律学人对“左”的法学观
点进行过相当有力的抨击,对我国法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推动。在
肯定这样的历史功绩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法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
科,其重要的功能之一在于能够通过一套人为的理性和知识,将价值
的追求化作技术的改善;要真正培育中国的法学,我们需要在法学固
有知识的研究方面更大的功夫,使法学的知识——包括概念、术语以
及原则等——与政治的或道德的知识发生明显的区分。法学自然应当
关注和研究社会,也应当以社会秩序的改善为己任,但是关注不等于
没距离,致力于改善秩序不等于只是一种工具。实际上,法学自治乃
是法学具有力量的根基所在,而急功近利——无论是从哪个角度——
只能使法学变成一种依附性的工匠之术。

  以学术为重还意味着刊物对学术发展有更为积极的推进。一份学
术刊物的编辑不只是一个来稿加工者。我们需要对法学的发展趋势有
敏锐的觉察,并且富于开拓精神。陈寅恪先生曰:“自昔大师巨子,
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
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
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学
者如此,编辑又何尝不如此?虽然为编辑者所作所为常被称为“为他
人做嫁衣”,然而裁缝亦有高下之别;高明的编辑自能够得风气之先,
使得刊物不仅仅是折射学术发展的镜子,更成为新理论、新观念得以
发育、成长的温床。

  当然,上述种种只是我们的追求,要实现这些构想,编辑们的努
力固然重要,但广大作者和读者的支持是更重要的条件。在龙年同时
也是新的世纪开始的时候,我们愿意将这些“好话”说在前面,诚挚
地希望它们能够逐渐化作现实。

  世纪之交与千年之交让我们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寒暑交替,时
光流逝,刊物一期又一期地出版,世界在不停地改变。但是,对知识
的渴望,对美好社会的向往,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行。

  2000年1月8日凌晨

  转载自《中外法学》2000年第1期

  注:引自中评网“贺卫方专栏”。
http://www.china-review.com/execute.asp?path=/content_files/
7hwf24.htm2000622/7hwf24.htm&luntantitle=新年致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