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12月4日，是宪法颁布纪念日，除了法学界人士以外，
恐怕能记起这个日子的人并不多。而在国外许多国家，宪法纪念日就
像国庆日一样被人们纪念。在国家逐步走向法治的今天，各种普通法
律越来越走向社会生活，为百姓所接受，并用来保护自己的权益，而
宪法似乎仍然远离大众生活。依法治国，宪法为本，依法办事，首先
要依宪法办事，如果我们的社会不能普及宪法观念，不能建立宪法的
最高权威，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法治。日前，记者就此话题采访了宪法
学专家蔡定剑。谈话试图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解读宪法。

　　蔡定剑，江西新建人。1983年本科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1986年
毕业于北大法律系，获硕士学位。1994年、1995年先后在哥伦比亚大
学、哈佛大学法学院进行讲学、研究。主要从事法制建设的理论与实
践、宪政的理论与实践、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与国外议会制度、选举制
度等方面的研究。现任职于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主要著作有：
《国家监督制度》、《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主编《中国宪法精
释》等。在国内外重要报刊、杂志上发表论文、评论130余篇，其专
著和论文曾多次获全国性大奖。1995年获中国杰出青年法学家提名奖。

　　　　　　　　　老百姓能“使用”宪法吗

　　记者：我曾经接到过一位在饭店工作的女士打来电话，说她辞职
离开了该饭店应聘于在该饭店办公的另一家公司，当她前往该公司上
班时，遭到饭店保安的拦截，原因是该饭店员工手册规定，辞职员工
6个月内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入该饭店。由于这一规定，该女士不能到
新单位上班。很显然，饭店规定限制了这位女士的人身权和劳动权，
是违反宪法的，但她不知该怎么办。现在，很多普通法律都走进了大
众生活。当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很多人都知道用各种法律来保护自
己，比如民法、合同法、劳动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环境保护法、
公司法等等；但人们似乎很少想到用宪法来保护自己的权益，原因之
一是老百姓对宪法比较陌生。为什么很多普通法律能慢慢走向公众，
而宪法这个根本法却让老百姓觉得太高、太深、太远，好像够不着呢？

　　蔡定剑：应该说，宪法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还没有真正起到应有
的作用。宪法的权威没有完全树立起来，老百姓的宪法意识当然就比
较淡薄。过去，我们常常说老百姓没有宪法观念，其实这不应该怪老
百姓，因为你这个法在生活中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老百姓怎么会理睬你？
你把这个法说得再重要，老百姓觉得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造成这种
状况有宪法本身的原因，是宪法没有在社会生活中真正实施起来；还
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与过去偏颇的宪法理论有关，与过去宪法学者
对宪法的片面解释有关。片面的解释导致宪法在制定和实施时存在一
些缺陷。

　　记者：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蔡定剑：过去，我们对宪法权威的解释是，宪法是一个政治性的
法，它具有很强的阶级性，它是阶级力量对比关系的反映，宪法是国
家的总章程等等。如果只是这样解释宪法，自然让老百姓觉得与自己
没有太多、太具体的关系，因而敬而远之。

　　记者：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宪法非常重要，但学生对宪法
课的感觉是，宪法课不像一门法律课，倒像政治课。这可能与宪法的
上述解释有关。

　　蔡定剑：宪法是政治性很强的法这个观点并没有错，但是，宪法
的政治性不是表现在它的性质，而是表现在宪法规定的内容是国家制
度、公民权利等政治性内容，这些规范应和其他法律一样是刚性的，
而不是柔性的。应该强调的是，过去我们在强调宪法政治性特点的时
候，忽视了宪法本质的特点，它首先是一个法。它和其他法律一样也
应具有规范性、操作性、可诉性，谁也不得违反，如果违反也要受到
制裁。就是说宪法也可以用来诉讼，打官司。如果过分强调宪法的政
治性，就会导致人们把宪法当成一个政治性文件来看待，无论是司法
机关还是老百姓，都觉得宪法是规定国家大事的，而不是可以实施的
法律，这样的法律当然就会与公众、与社会生活拉开距离。

　　记者：在现实生活中，违宪的事情经常发生。比如在农村，一些
村委会的村规民约规定，凡女方嫁人即收回在该村的责任田；有些地
方的公司、单位拒绝员工建立工会的要求；在基层选举中，有的地方
规定，公民被推荐为候选人要交纳一定的保证金；还有，一些商业单
位对顾客非法拘禁、非法搜身等等；这些都侵犯了公民的宪法权利。
但是人们似乎想不到它与宪法有直接的关系。

　　蔡定剑：宪法没有像普通法律那样实施，才使人们对宪法不太了
解。也因为宪法学家没有正确地解释宪法，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宪法不
是一个老百姓也能使用的法律。

　　　　　　　　　　最高权威表现在哪里

　　记者：你刚才说到，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这个观点需要更全面
地来理解，这与宪法远离民众和社会生活有关吗？

　　蔡定剑：“远离”这个词似乎言重了。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是
非常正确的。我是说只讲宪法是个根本大法是不够的。其实在理论上
我们的确把宪法看得很高，说宪法是最高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权威，
但并没有解决多少具体问题。还必须讲宪法也是一个普通的法律，它
可以像普通法一样被法院和律师引用到诉讼中来，可以被公民用于保
护自己。这样的宪法才会真正具有生命力，才会真正走入社会生活，
成为每个公民生活中的一部分。

　　记者：你好像在反复强调一点，就是把宪法完全普通化。难道宪
法就没有它的特点？宪法毕竟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宪法的最高权威性
表现在什么地方？

　　蔡定剑：的确，我国宪法明确规定了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但
宪法的根本性和权威性并不表现在它自己斩钉截铁的宣告上，而是表
现在这样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它规定了国家的根本制度，国家制定的
其他法律要以宪法为依据，国家一切行为规则的依据就是宪法。另一
方面，也往往是被我们忽视的，就是它应该是一切行为最终裁判的依
据。当任何公民或者社会组织认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侵害的时候，在通
过普通的法院、引用普通的法律、运用普通的诉讼程序穷尽了一切救
济手段以后，而他认为自己的基本权利还没有得到保护时，最后可以
求助于宪法来解决。只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宪法才是真正的根本法，
如果宪法能起这样的作用，宪法才会成为公民心目中的根本法。

　　记者：曾经有报纸报道过这样一件事，一对夫妇同在一个公司工
作，当男方提出要调离这家公司时，公司向他宣布了辞职规定，“男
性职工申请辞职，如果是双职工，夫妇二人应一并提出申请方可办理
手续。如果女方3个月后不调出公司，公司将停发工资，收回住房”。
在男方调离公司后的3个月，女方果然收到公司要求限期调离和交回
住房的通知。女方向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败诉，而后又向法院起
诉和上诉，结果均败诉。法院判女方败诉的理由是：公司有这样的规
定，而且男方辞职时向公司书面保证过其妻在3个月后调离该公司。
这个判决被一些宪法学家认为是违宪的。

　　一是公司的规定与宪法关于男女权利平等的精神相违背；二是法
院依“男方曾书面保证妻子将调离”为判决依据也与宪法精神不符。
丈夫无权立据保证妻子将如何做，人都是平等的，妻子也不是丈夫的
附属物。按说这位女士还可以引用宪法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惜，在
我国还没有宪法诉讼机制。所以正像你说的，一个让人不知道怎么使
用的法怎么能在公民心目中真正树立起权威？

　　蔡定剑：是这样。在国外，公民用宪法来保护自己权利的事例比
比皆是，我们在外国电影中经常看到这样的镜头，当警察要逮捕一个
人的时候，他会掏出自己的证件说：“我是警察，你被逮捕了，你有
沉默的权利，从现在起，你所说的话都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据。”意
思是，对你不利的话你可以不说。美国宪法修正案的第五条规定，在
刑事追诉中，任何人不得强迫被告提供不利于他本人的证据。人们称
它为沉默权。这个规则是以1962年的一个宪法诉讼案件而确立的，这
就是著名的“米兰达案件”。这是一个强奸案，被告米兰达被终审判
决有罪后，他又以警察逮捕他时没有告知他有沉默权为由上诉到联邦
最高法院。他声称自己因为不知道有沉默权，因而在警察的引诱下说
了不利于自己的话，才导致被判有罪。结果，联邦最高法院以警察没
有告知被告有宪法规定的沉默权，因而所有证据无效为由，宣告米兰
达无罪。此后，美国把警察宣布沉默权作为逮捕人时的必经程序，被
称为“米兰达规则”。应该说，在宪政制度比较发达的国家，公民与
宪法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在最后紧要关头，公民会想到用宪法来保
护自己。

　　记者：宪法规定公民的基本权利不只是政治权利，还有许多其他
权利，也就是说，宪法保护公民权利的范围是非常广泛的。如果它能
真正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发挥作用，那它在老百姓心中的根本法地位就
真正树立起来了。

　　蔡定剑：是的。我们说在西方社会法治观念很强，但并不是说那
里的老百姓都很懂得诸如财产法、侵权法、民法等等许多专业性很强
的法律，其实，大多数人也许对一些具体的法律一窍不通，但他们大
多数人都比较熟悉宪法。因为宪法保护公民权利的范围最为广泛，因
而与每个人的关系也最密切。在一些国家，每年会公布一些最高法院
判决的典型的宪法案例，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男女平
等、义务教育、种族歧视、劳工保护、地方保护主义贸易等等。宪法
判决是社会最重要、最关注的话题。所以，在那里，老百姓觉得宪法
是他生活中最重要、最需要的法律。

　　　　　　　　　　如何使宪法运行起来

　　记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过去存在的一些错误和片面的观念导
致了宪法的制定和实施远离老百姓。那么，怎么才能让宪法真正走入
社会生活，让百姓走近宪法？

　　蔡定剑：要让宪法真正贴近百姓，深入社会生活，就现状来说主
要可走两步：一是把宪法的解释监督权行使起来，对那些违反宪法的
事情，应该有一个权威机构来解释和宣布它是违宪的。这样，宪法的
权威才能树立起来，宪法的影响就大了。

　　记者：你经常谈到违宪，当大家要你举一些这方面的例子时，你
总是面露难色，这是为什么？

　　蔡定剑：因为我觉得必须有一个权威机构来对违宪做出最终解释。
其实发生在我们身边许多违法的事，最终是违反宪法的，但是对于违
宪我们没有一个最终的裁决机关。所以，似乎谁也不认为自己身边会
有违宪的事情发生。违宪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法律和规范性文
件与宪法相冲突，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红头文件”与宪法打架。
比如曾经在很多城市实施了收城市增容费的规定，这样的规定就涉及
到与宪法的关系，影响到公民劳动权，有权利不平等之嫌，这是不符
合宪法精神的。后来国务院下文要求取消收城市增容费的做法。现实
中，像这样与宪法精神不相符的“红头文件”是很多的，但这需要有
一个权威机构来认定。违宪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国家机关的行为与宪
法相冲突。比如我们前面讲到的例子，仲裁机构以及法院的最终裁决
与宪法男女平等原则相抵触。

　　记者：即使有了一个权威机构对违宪行为作出了解释和宣告，公
民还是无所适从，怎么办？

　　蔡定剑：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步，要把宪法诉讼制度建立起来，
让公民最终可以引用宪法起诉到法院或一个专门机构，捍卫自己的权
利。至于是建立一个专门的宪法委员会还是宪法法院这是具体设置问
题，但我们需要有这样一个制度。总之一句话，要让宪法运行起来，
要让它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让老百姓觉得宪法是他们所需要的法
律。

　　　　　　　　　　看清“权力”和“权利”

　　记者：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认为，宪法是国家的总章程。这是
不是说，把国家方方面面的重要事情都要规定到宪法里？记得你说过，
从现代宪法产生的本意和作用上讲，宪法并不需要是个总章程，也不
应该是个包罗万象的文本。那么，宪法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蔡定剑：每一个法律都应该有它特定的调整对象，宪法的特定调
整对象就是国家和人民的关系。在人民当家作主的现代民主国家，宪
法如同马笼头和马鞍，国家权力是一匹马，宪法就是为了规范、约束
国家权力，人民可以坐在马鞍上驾驭这匹马，以实现人民管理国家的
目的。从宪政的意义讲，宪法最基本的职能和作用就是两个：一是给
国家机关权力设定一个范围，使得人民可以具体监督国家机关有没有
越权；一是保障公民最基本的权利，让政府和公民知道，哪些公民权
利是政府不能加以侵犯和剥夺的。

　　记者：这样说来，宪法的作用就是规范国家权力和保障公民权利
。但从现实发生的一些事情看，很多人并没有完全搞清楚“权力”和
“权利”是怎么回事。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现象，一些行政机关滥施
处罚后还振振有词地说，法律并没有禁止这样做。有这样一种观点认
为，凡是宪法没有规定的，只要法律没有禁止的都可以做，是这样吗？

　　蔡定剑：这一定要区分行使权力（权利）的主体是谁。对国家机
关来说，权力的行使都必须以宪法为依据，你只能行使宪法赋予你的
权力，宪法规定你有什么权力和以什么方式行使这些权力，你就只能
行使这些，并且只能以法定方式行使。宪法没有规定的就是政府不可
以做的。立法中，有时这一宪法原则不一定能得到遵守。比如，宪法
规定人民代表大会有权罢免由它选举产生的“一府两院”领导人。假
定有一项法律又增加规定，人大常委会可以罢免或弹劾“一府两院”
领导人，这样的法律就是违宪的。如果其他法律可以随便给国家机关
增加设定宪法以外的权力，宪法规定国家机关职权的意义就荡然无存
了。但是，现实中就有很多人认为这样的法律规定不违宪，这是不对
的。又如，1980年全国人大制定的《个人所得税法》规定，个人收入
所得税起征点为800元，而1986年国务院发布的《个人收入调节税暂
行条例》规定，个人收入所得税起征点为400元，并且把征税对象缩
小为中国公民。很多学者指出，这一规定是违宪的。宪法规定，国务
院行政法规不得与法律相抵触。当然，这个行政法规已被全国人大常
委会修改的《个人所得税法》取代。

　　记者：这就是说，对于国家机关来说，其行为绝对不能超越宪法
和法律。那么，对公民来说是不是也是这样？我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件
事：一位大学同学对邻宿舍的喧闹声忍无可忍，他又没有任何办法去
制止，于是就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上，意思是请校
长出面管一管。当时一位辅导员就认为，宪法已经取消了“四大”，
就是说，宪法没有给他这个权利，他这样做是违宪的，建议给这位同
学处分。当然，最后这位同学没有受到处分。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
宪法规定了公民的基本权利，是不是意味着公民的权利仅以此为限？

　　蔡定剑：这样的理解是错误的。宪法规定公民基本权利的意义是
说，这些权利国家应该采取措施加以保障，而不是说国家只限定公民
有这些权利。应该说，基本权利以外的很多权利也是公民的自由，这
种自由以法律的禁止为限。对公民来说，只要是法律没有禁止的事就
可以做。宪法没有规定的权利，意味着国家不保护这些权利，但不能
说公民做了法律没有规定的事就是违法的。比如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
权，如果谁的这个权利受到了侵犯，那么他就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请求
国家的保护，而像刚才讲到的那个事情，宪法取消了公民写小字报的
权利，就是说宪法不保护这个权利，但不能说这是违宪的。

　　注：本文由蔡定剑先生提供，原载于法制日报1999年12月6日，
《新华文摘》2000年第三期转载，题为《关于宪法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