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假话的根子

郝铁川博士  《法学》月刊主编 教授
  近年来到基层采风,听到不少民间批评一些人说假话的顺口溜,
如“村哄乡,乡哄县,一级一级往上骗,一直骗到国务院”;“统计、
统计,三分统计,七分估计,全都服从于领导的决策算计”;“总结
问题用加法,接受任务用减法,汇报成绩用乘法,谈到问题用除法”,
等等。为什么在公共政治生活领域说假话的坏风气多年来屡禁不止呢?

  80年代初期,作家巴金曾写过几篇关于说真话的杂文,他认为说
假话的根源有二:一是说假话者放弃了独立人格,随波逐流地讲假话,
二是说假话是被逼出来的。他说:“我不断地探索讲假话的根源,根
据个人的经验,假话就是从板子下面出来的。文革‘十年中’我讲假
话最多,讲假话是我自己的羞耻,即使是在说谎成为风气的时候我自
己也有错误,但是逼着人讲假话的造反派应负的责任更大。……封建
官僚还只是用压力、用体刑求真言,而他们却是用压力、用体刑推广
假话。”

  80年代末期,史学家谢天佑在《专制主义统治与臣民的心理状态》
一文中指出:“讲假话、讲违心的话,不敢讲真话,是出于怕,而在
操一切生杀予夺之权的专制君王面前又不可能不怕。因而,从这个意
义上说,讲假话、讲违心的话的根子在于对专制主义的畏惧。韩非写
《说难》,公开传授讲假话、讲违心话的技巧,鼓励以‘振世’为目
的的法术之士用讲假话、讲违心的话的技巧去与专谋私利的‘当除之
人’争夺君主的信任,可谓用心良苦矣!”“看来,讲假话、讲违心
的话,不完全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社会制度问题。
中国古代社会官场上盛行讲假话、讲违心话之风,实质上是畏惧专制
独裁的心理状态的表现。”谢教授的这一观点是对巴老关于“说假话
是被逼出来的”观点的深化和具体化。

  关于说假话的原因,除了巴老、谢教授所论两条之外,我认为还
可再补充一条,即说假话有时可以升官发财,因此,它不仅仅是威逼
出来的,还往往是利诱出来的,民间一些顺口溜形象地说道:“为有
数字能升官,敢把牛皮吹上天。”

  丧失人格,人云亦云地讲假话,不完善的社会制度逼着人讲假话,
升官发财引诱着人们说假话,这大体上是产生说假话的三种原因。怎
样诊治这一政坛顽症呢?

  第一,完善人格,确立主体意识。主体意识不健全,这是中国传
统文化的一大弊端。人类是从近代开始觉醒的,其标志就是有了主体
意识。

  所谓主体意识,就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人平等地
表示意志的人格完全的主体。培育主体意识,最重要的是要让人们可
以自由地选择职业,不要一棵树把人吊死;发财致富的途径多种多样,
不要让当官一条路垄断。经济自主权是整个社会主体意识普遍确立的
前提,只有“富”起来,才能真正“站”起来。

  第二,完善民主政治,在政治资源方面实现“民有、民治、民享”
,而不是“官有、官治、官享”专制集权政治必然导致一些从政者对
上是只温顺的“羊”,对下变成凶狠的“狼”,不以人民的根本利益
为最高价值目标,不受新闻媒体、民间团体等社会权力的监督。在实
行以权力制约权力和以权利规范权力的民主制度,不由民主选举产生
公权力,一权独大、一人独秀的体制势必造就一批“领导说方,他说
不圆;领导说长,他说不短;领导说砂锅能捣蒜,他就说捣不烂”的
溜须拍马之徒。

  第三,完善法治,保障人权,使人免于恐怖,专制的特点是喜怒
无常,随意性极大,法治的特点则是稳定可测,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
抑强扶弱。说真话(实话实说)是人的基本权利,“我不赞成你的观
点,但我坚决捍卫你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伏尔泰语);求安全是
人的基本要求,而“法律秩序关注的是,人类不必像哨兵那样两眼不
停地四处巡视,而是要能使他们经常无忧无虑地仰望星空和放眼繁茂
的草木”,“法律是利剑,是护身盾,是威慑力”。

  道德与法律,是连体双胞胎。

  注:引自检察日报1999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