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因为事实的力量总是倾向于摧毁平等，所以法律的力量就应当
总是倾向于维持平等——卢梭

　　多年以前读鲁迅先生的《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一文，真是荡气
回肠、大快人心。按鲁迅先生的观点，凡属落水之狗，都必须痛而打
之，而不必手下留情。这在当时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但在
今天，在对待刑事诉讼双方的地位问题上，仍然有人主张费厄泼赖应
当缓行，我认为这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费厄泼赖，按其英文原意，就是公平竞争，对于已经落水之狗，
应当高抬贵手，放它一马；如果仍然要打，则不妨等这只狗摆好架式
再打。这是进步的文明人所应当具备的绅士风度。体现在刑事诉讼当
中，就是强调控辩双方的平等对抗：控辩双方应当地位平等、权利对
等，通过在法庭上公正、公开的平等竞争，决定案件的胜负输赢。然
而从事实上看，在公诉案件中，控辩双方无论如何都是不平等的。因
为控诉方代表国家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进行追诉，他们拥有犯罪嫌
疑人、被告人所无法拥有的强大的国家强制力量。卢梭曾说：“恰恰
因为事实的力量总是倾向于摧毁平等，所以法律的力量就应当总是倾
向于维持平等。”为了实现法律上的平等，必须赋予犯罪嫌疑人、被
告人以必要的防御和对抗的手段，赋予它们针对指控进行反驳和辩解
的现实力量。必须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获得律师帮助的权
利；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聘请的律师享有调查取证和阅卷
的权利；切实保障被告人在法庭审理中做最后陈述的权利；并赋予犯
罪嫌疑人、被告人有针对讯问保持沉默的权利。这些，都是加强被告
方防御力量、实现控辩平衡的基本措施。

　　实行费厄泼赖的第一个最基本的理由，就是无罪推定的诉讼原则。
这一原则的基本要求，就是对任何人，在他没有被一个公开、合法的
审判组织通过正当程序宣布为罪犯以前，都应当被假定为无罪的人。
鲁迅先生主张费厄泼赖应当缓行，主张痛打落水狗，其前提条件之一
就是：落水的必须是狗。鲁迅先生说，落水狗大抵有三种，大都在可
打之列。这是说对“狗”应当怎样，而不是说对一切落水的家伙都应
该这样。

　　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于经常打落水狗，因此也就习惯于将落水的一
切都当成是狗。这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实际上，落水的不一定都
是狗，而很有可能是别的动物，或者就是跟我们完全一样的人，甚至
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尤其是具体到刑事诉讼中，就更不能认为凡
是落水的都是“狗”了。明确地说，在刑事诉讼中，犯罪嫌疑人、被
告人并不等于罪犯。不能因为一个人受到公安机关或检察机关的追诉，
就认定其为罪犯。

　　既然落水的不一定都是狗，进入刑事诉讼程序的也不一定都是罪
犯，那么就应当赋予每一个进入这一程序的嫌疑人或被告人以充分地
与控诉方进行对抗的便利条件，以有效地维护其合法权利不受非法侵
犯。

　　在刑事诉讼中实行费厄泼赖的另一个基本理由，乃是出于对人性
的尊重。即使落水的真是狗，也不妨对它来一点费厄泼赖。鲁迅先生
说：“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然而
尚早。”可见鲁迅并不反对实行费厄泼赖，他只是反对在他那个时代
实行费厄泼赖。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天，完全可以对狗仁慈一点，
而没有必要像狗对待我们一样来对待狗。因此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像对
待狗一样来对待刑事诉讼中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即使我们知道这
个人就是我们要抓的犯罪分子，即使这个犯罪分子恶贯满盈，我们也
必须以文明的方式来对待他。犯罪分子也是人，不能够因为他的犯罪
行为而将其打入另类。那些像拴狗一样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律拴
在看守所，以及强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证明他自己有罪的证据
等做法，显然不是基于对人性的理解和尊重，而是对人性的侮辱和践
踏。

　　作者简历

　　易延友，男，1973年生于湖南省黔阳县农村。1992年自黔阳一中
毕业，考入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1996年入该校研究生院攻读诉讼法
专业律师学方向硕士学位。1999年考入该校攻读刑事诉讼法学博士学
位。曾在《比较法研究》、《南方周末》等刊、报发表多篇论文、随
笔。

　　注：引自法制日报1999年9月9日第七版。